王步画说《红楼梦》
曹新民
“谷雨”刚过，又是一年“云满山头树满溪，春风浩荡绿初齐”之际，有北京匡时拍卖行工作的小友徐莉来访，她取四帧青花瓷板画请我鉴评。只见其线描遒劲，敷色浓淡分明，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顿时有种似曾相似又陌生之感。我端视了许久才说：这瓷板画笔力严谨，“分水”精到，刻画细腻，意蕴深厚，再加上品相及时代包浆的痕迹很明显，应该是个造诣极高的青花老艺人的传世之作。
王步，1898年2月出生于江西省丰城县长湖乡竹溪村，原名王仁元。父亲王寿春，乃清代同、光朝景德镇御窑厂“画作”艺人，专擅青花绘画，1904年动积劳成疾病逝。15岁的王步为承家学， 拜师叔许友生为师，从此走上了青花艺术师古创新之路。
在长年的青花艺术生涯中，王步苦心研习，根据“瓷画相趋”的景德镇传统理念，把中国水墨画与青花绘画表现形式完美的结合起来，不断地探索和总结，首创“分水写意法”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青花瓷的表现领域，时人皆尊誉其“青花大王”之雅号。1959年获景德镇市人民政府首批授予的“陶瓷美术家”荣誉称号，同时赴京出席全国社会主义建设先进集体和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会见。至1968年8月，王步旧疾瘁发去世，享年70岁。
“分水写意法”是王步在青花“分水”传统技法上独创的一种新工艺。这种技法，就是以水和青花钴料停留在瓷器坯体上的时间长短决定青料的厚薄和质感。王步藉以娴熟的水墨写意形式，把“墨分五彩”融于“料分五色”，或以釉色沁润效果刻划时卉芳花的艳丽；或以色块的浓淡色阶彰显人物的形神风貌；或以线踪的勾皴描绘山野川邨的壮美景象，从而在青花瓷苑上独树一帜。
新进寻觅到的四帧青花人物瓷板画作，就是王步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画说《红楼梦》“壮志未酬”而遗存的部分作品。据笔者研究资料查证，这部分瓷品，是大有情景、大费周折，背后的故事令人唏嘘。

一、 梁兑石策划选题
这套瓷板画从其瓷釉、其瓷质及瓷板制作的工艺痕迹来说，应该是上世纪的1936年春月绘制的。而策划并选题的人，是梁兑石。
梁兑石是南昌“丽泽轩”的老板，“丽泽轩”以经营古董文物为主，其中尤以古今艺术陶瓷为主项。民国时期的王琦、汪野亭等“珠山八友”的作品不仅在此处寄售，有时王大凡等人还去坐堂绘制，甚至还张贴他瓷画人物、堂幅纸画人物的润例（价格表）。自然，与“珠山八友”齐名的王步，也顺理成章地与梁兑石过往甚密，交谊匪浅。据史料记载，仅在1936年2月，梁兑石就曾三次探访过王步。有当事人刊文回忆说，两次是携款付讫寄售瓷器的尾款和定购瓷器的预付金，一次是顺道访谒，二人在御窑厂前的“文明酒楼”小酌对饮。席间，梁兑石就王步青花题材提出了建议，认为“古彩以刀马人为纹饰之大宗，青花亦有古典人物盛之”，他引用清末学者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的话说：“清代乾窑人物工致绝伦，故事则当举汉晋以来暨唐人小说，几于应有尽有，下至西厢事实，亦入绘事。盖争夺斗巧，踵事增华，势必至也。”但当下瓷绘人物画，仅撷取个别情节，难窥文化全貌。欲请仁兄绘制中国四大名著，系统展示瓷上，一为弘扬我华夏之精髓，二为展示创绘鸿篇巨制之匠心，三为“丽泽轩”之镇店之宝。梁兑石一番慷慨之言，激起了王步创作激情，遂欣然应允。二人商议许久，决定以曹雪芹所著《红楼梦》作为首套系列瓷画的创作题材。
二、 王步绘《红》特质
虽说王步精擅青花人物画，其笔下的“渊明采菊”、“风尘三侠”、“竹林七贤”等等，无不“肆界之中行其工致，缜密之间寓其高古。”但既答应绘画成套系列瓷，王步还是日间劳作，夜里静谈《红楼梦》。
《红楼梦》亦称《石头记》，王步研读的是萃文书屋出版的程乙本。每次复读，根据理解，结合上下章节，排定出场人物。他依循开篇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拟定了四个主要人物，癫和尚、跛道士、贾雨村和英莲。这其中的一僧一道在《红楼梦》书中多次出现，一会儿携玉而来，一会儿窃玉而去，神出鬼没，变幻莫测，在一定程度上主宰着书中人物的命运。贾雨村审断葫芦案，即引生出通贯全书的“护官符”，牵涉到英莲的归宿。随后，王步根据《红楼梦》书拟定了十二金钗正、副册人物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主次人物，共110人之多，决定采用“ 绣像“形式而独立绘之。
王步在青花人物画创作上，一向提倡生活的不断积累，技巧的刻苦锤炼，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胸有丘壑，成竹在胸，进而臻于“神興物游”之境，他曾对古今历代名画家的作品多有摩擦和深究，遍临唐宋元名迹，对西画之造型能力，亦颇用功，复于景德镇大家名匠的熏陶和传授下，涉猎益广，这为他青花人物画承负《红楼梦》书的绘制，打下了雄厚而扎实的基础，于是才能食古而化，跳出古人窠臼。
在笔墨技法上，王步将书法的用笔，花鸟画的用墨，结合成一种泼墨（分水）与白描（淡描）相互补充的有机整体，构成画而虚实、轻重、浓淡相生的节奏感，观之韵味无穷。他笔下的和尚道士穷儒、少女均是先眼后头，继而全身。于最后复精点双眸，着笔髭鬚便顿觉生气盎然。其“分水写意法”的渲染，把人物的衣褶纹理，甚至质地，都准确无误的反映出来了。
王步选用38×24cm瓷板绘画，这样既避免了“通景”装饰的程式，而“散点”装饰的构图更有了进退自如的空间。四帧《红楼梦》的开篇人物的绘制成功，赢得业内人士交口称赞，对王步绘制全本《红楼梦》更是翘首以盼，拭目待观。
三、《咏红》题诗选周澍
糅诗入画是景德镇文人画瓷品的传统，向以讲究“诗情画意，字韵印趣味”为审美旨准。王步认为，整部《红楼梦》里的诗词主要集中在曹雪芹所写的前八十回里，其数量之多，形式之广，都是别的古代优秀长篇小说所无法比拟的。这些诗词在阐明作品的主题思想，展示广阔的历史背景，塑造典型活动环境和刻划人物性格及才能上，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王步在绘画《红楼梦》书中也感觉到，《红楼梦》书中诗词形式多样，读者且多熟悉，一来题书数字、格律不易统一；二来不利整体的风格。经挚友推荐，选用了周澍的《红楼新咏》的七言绝句。在开篇中有：
“精卫有灵填恨海，娲皇无计补情天；琪花瑶草今何处，还给三生未了缘。”——题跛道士。
“千里投书拜主人，执鞭愿逐马蹄尘。后园寄顿空梁燕，不及江南旧垒亲”。—题贾雨村。
“女德本来无妬好，有时能妬亦称才。但看顺子从夫者，一意柔嘉反苦力”—题英莲。
“佛性未离开罗绮艳，仙心犹杂麝癸香，侯门三入知何意，徒乱人间父母膓。—题癫和尚。
引录周澍《红楼新咏》诗，一则引入新奇，二则便于构图，可见王步用心良苦。
四、 国仇家恨丁丑年
丁丑年即1937年，这一年日本军国主义悍然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华北沦陷，宁沪告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也就在1963年间，王步将《红》书中有关红楼梦中110块人物青花瓷板画全部绘制完成，并在丁丑年6月14日入窑烧制。他满怀喜悦地期盼着，犹如丈夫在产房等待妻子分娩的忐忑。就在17日上午，正是开窑出瓷的时间，日军两架战机从九江方向闯入景德镇上空，先是低空盘旋侦查，继而竟投下炸弹，从薛家圩至樊家井，从太白园到浚泗巷一带，瞬间着弹无数，顿时林立的窑囱成为一片废墟，一百多避难的百姓惨遭厄运。
王步冒着敌机狂轰乱炸的危险，穿过奔逃的人群，赶到薛家圩宗仁窑坊，只见窑毁屋塌，遍地碎瓷及满目烟火和越难的死尸。王步又气又恨，又急又悔，顿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心痛地晕厥过去了。就这样，王步除了第一批绘画并烧制成功的《红》书开篇四个人物瓷板画得以保存之外，其他《红楼梦》人物瓷板画尽毁于丁丑年的大轰炸的劫难之中，以至于抱憾终身。
丁丑年对很多中国人来说，也确实是凶灾之年，王步的挚友梁兑石，在南昌沦陷之际，已携妻小和部分“丽泽轩”员工计划逃亡去重庆，不幸在莲塘地又遭日军轰炸，死于非命。王步闻讯，悲愤欲绝。他有辜负梁兑石重托的内疚，有阴阳两隔的苦楚，更有对日本鬼子国仇家恨得义愤。
时隔八十二年，匡时终于使得王步早年苦心研画的《红楼梦》系列青花瓷板画重见天日了。虽说仅是《红》书开篇人物的四帧，但从中仍可看出王步创绘的艺术思维，仍可窥见王步高超的艺术造诣，仍可体味王步阅历中的辛酸苦辣，仍可追究王步的雄心大志和执着的艺术夙愿。
品王步瓷画，读笔者陋文，是否也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之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