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 赠周作人“苦雨斋”
SHEN YINGMO CALLIGRAPHY FOR ZHOUZUOREN
此“苦雨斋”横幅为沈尹默为周作人所书，周作人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致鲍耀明信中言：“翻检故纸，于其中得沈尹默君写的‘苦雨斋’匾额，原有两枚，其一已裱装从前挂在屋内，经乱已经散失，此一幅未曾裱好，现今斋已不存(已改造现由小儿居住)，无所用之，拟以奉赠，当另封寄上。此系大约三十年前之物，其时沈君尚未成为海上书家，其字似更有其趣，请察 阅，未知以为如何。”可知“苦雨斋”的斋号原有两幅，其一装裱后悬挂于周作人书房中，现已散失，另一幅即此幅则由知堂老人一直保存至一九六二年，后赠与友人鲍耀明。鲍耀明《难忘的北京新街口八道湾十一号》(载二○一○年五月《鲁迅研究月刊》第五期)提到此事，云：“信内所述这幅‘未曾裱好’的‘苦雨斋’匾额，目前则悬于多伦多舍下墙壁上”。则此作之渊源大略 可知。以知堂之迭经丧乱，风雨飘零，能有此一纸尚存于世，虽不必说是“鬼神呵护”，也是可以算作星凤仅存而弥足珍贵了。
在近代文学史的园地里，“苦雨斋”绝对可以算作一处令人着迷的风景。周作人一篇篇渊博、散淡夹杂着苦涩况味的文字便从这“苦雨”的浸润中缓缓淌出，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座重镇。
“苦雨”一名的渊源，要上溯至一九二四年，这一年，寓居北京的周作人写了一篇以此为题的文章。其中说：“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 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五日周作人日记：“大雨后 霁，傍晚又雨，彻夜不止。”七月十六日日记：“上午庭中积水及尺，客室中亦浸水寸许，下午始退，庭中仍未退尽。”
周作人后来说：“在民国十三年和二十七年，院子里的雨水上了阶沿，进到西书房里去，证实了我的苦雨斋的名称。”(《雨的感想》)一九二六年六月五日周氏致信俞平伯，已提到“苦雨斋”：“偶与凤举说及，风声又紧急了，拟招前次在‘苦雨斋’吃酒而逃去的人们(凤，平，原，唯玄同恐未能再来，因正 在当‘看护夫’)来夜谈，凤举表示赞成，不知你同绍原能来否？”同年八月二十七日作《耍货》，首次公开署“于北京苦雨斋”。则“苦雨斋”之名，当催生于一九二四年的那一场大雨中，当时周作人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和鲁迅、马裕藻、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胡适、梁实秋等人多有往来，自家的住所中也自然是“谈笑有鸿儒”，“苦雨斋”的两纸斋号，当是在那时请沈尹默所书的。其装裱后挂在墙上的一幅，便可以从其好友梁实秋的回忆中得到印证 ，梁实秋作《忆岂明老人》(载一九六七年九月《传记文学》第十一卷第三 期)有云：“二十三年我到北京大学，和岂明先生同在一个系，才开始过从。我到他家去访问，不再被迎入临街的那个客厅，而直接进入二门到上房落座了。那上房是一明两暗，明间像是书库，横列着一人多高的几只书架，中西书籍杂陈，但很整洁。右面一个暗间房门虚掩，不知作什么的。左面一间显然是他的书房，有一块小小的镜框，题着‘苦雨斋’三字，是沈 尹默先生的手笔，一张庞大的柚木书桌，上面有笔筒砚台之类，清清爽爽，一尘不染……”。一个文人的通脱清峻在这样一个书斋里展现无遗。自“苦雨斋”成为周作人的书房名字后，别人也 以此称他所住的北京西城八道湾十一号，以及他这个人。
关于沈尹默和周作人的交往，也多见于同时许多记载。一九二四年八月二日周作人的文字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趣事：“下午玄同来访，阻雨，晚留宿客室。”——据所作《读〈初潭集〉》追述：“次晨见面时玄同云，夜间室内似有人步声，何耶。我深信必无此事，以为当是幻觉，及客去收拾房间，乃见有大蛤蟆一只在床下，盖前此大雨时混入者也。尹默闻之 笑曰，玄同大眼，故蛤蟆来与晤对耳，遂翻敬亭山诗咏之曰，相看两不厌，蛤蟆与玄同。”文人风雅，捃拾成趣，玩笑也开得肆无忌惮，可见三人关系之亲后熟稔。
一九六一年周氏赠送此书法的信中还提到：“北京今年尚不大冷，新年将届，特发给肉票，每人可得三两，但人多肉少，至今还没买到”。其时 “苦雨斋”久已荒废，周氏夫妇住在后院北屋西侧三间屋 内，处境困苦，多有衣食之虞，而其回首前尘，仍旧淡定从容，数十年珍存之墨宝脱手赠人，略无恋恋之意。观此 “苦雨斋”三字，写的朴素而文雅，用笔全然源于二王帖学，纯粹而通脱，沈尹默“成为上 海书家”之后，其字有时存在过份炫技的毛病，不免“羲之俗书逞媚姿”之诮，然此作则平淡天真，幽闲丰润，诚如知堂所言“更有其趣”。细细品味，这一纸泛黄的匾额，又承载了多少现代文学史的风云际会 和悲欢离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