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永别而作:徐悲鸿《十二生肖册》

历来中国文人画家,少有作“十二生肖”题材的,概因以笔墨见长、造型能力相对弱的文人画家,少有能把握好这么多种类动物的。动物画在传统中国画类别中原本就属小画科,更何况这十二种动物品类实在是“杂”:有现实中存在的,也有不存在的(龙);有日常的鸡、狗、猪、鼠、牛、兔、马、羊,也有非日常的虎、蛇、猴;有凶猛的有温顺的;有体量大、动作缓的,有体量小、动作灵活的;气质有威严的有猥琐的;身形从长条“无骨”的蛇,到肥肉坠沉、拖沓感十足的猪……。凭借并不以状物为擅长的中国画笔墨,若非“全能”,实难胜任这么“艰巨”的任务——中西画最大的差别在于西画可以随时描绘眼见的任何事物,而中国画(尤其是写意画)则必须经过长期摸索,提炼概括出笔墨表达的一套程式,方能得心应手,这既缘于中国画特殊的材料工具,也是其“形神兼备”的艺术追求决定的,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都是如此。很难想象一个中国画家,对这十二种动物均能创造出惟妙惟肖且富笔情墨趣的程式,但擅长表现其中一种或几种动物的,倒是常见,如徐悲鸿对鸡、马、牛、虎,齐白石对鸡、鼠、牛,黄胄对狗、猪、牛、马,以及李可染之于牛、张善孖之于虎、王梦白之于猴等等。
  在20世纪画家中,我仅见过齐白石和徐悲鸿涉猎过十二生肖题材,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涉猎应该不是主动的,大致为不常有的应邀之作,相信会有勉为其难之处,但也只有齐、徐这样题材广泛、造型能力好、笔墨精熟的画家,才能知“难”而可“为”。
  能让画家在“难”中“为”,或者能“为难”画家的,应是不寻常的人或事吧。我曾于2004年见过一套徐悲鸿作于1945年底的《十二生肖册》并撰写了研究文章,是徐悲鸿离婚前画给蒋碧微的(以下简称蒋册),该人该事当然均是很不寻常的。原本以为这套册页是徐氏此类题材的孤品,不成想“雾明楼”藏徐悲鸿《十二生肖册》(以下简称雾册)修正了这一认知,令人欣喜,不免要比对而谈。
  “雾册”,纸本,水墨设色,28×37厘米,只在最后一开《猪》中有题:“蒨英弟游欧,索写十二幅,即以付之。丙戌始夏悲鸿。”下钤白文方印“东海王孙”(与“蒋册”钤于《鸡》的一方应为同一印)。其余十一开无一印一字,与“蒋册”每开均有一印和若干题字不同。
  上款人“蒨英”,即张蒨英(1914?-2003),女,关于她的资料很少,现将所能查到的有限材料罗列于此,以辅助和丰富我们对该作的认识。
  张蒨英于1936年1月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科,同期毕业的只有伍苾(女)。在民国教育中,有“春季始业”和“秋季始业”之别,张蒨英的情况当属前者。查该科毕业生情况,尚有1932年1月的4位毕业生和1940年1月的1位毕业生,张氏应为之间的一届(1932.1-1936.1)。从不完全的统计看,该科之“春季始业”逐渐取消,招生人数既少,更非每年都招,基本是毕业一届才补充一届,即每届相隔本科的4年学程。张蒨英比我们熟知一些的孙多慈、杨建侯、夏同光等晚毕业半年,比费成武、屈义林那一届晚毕业1年半。
  该科1931年9月入学的那一届,在1935年7月毕业时竟有包括孙多慈在内的42人之多,为该科人数最多的一届,这既是学校重获新机的标志,也是徐悲鸿大显其教育才干的佐证。事实上,从1929年到张蒨英毕业前后,是徐悲鸿最尽心于教育、与学生关系最亲密的时期。在该科前后共约38位教员中,竟有一半是徐悲鸿的学生,而这些学生中又以这个阶段就学者居多。
  以年龄计,毕业时的张蒨英22岁,正值风华正茂之年。可能因为该科女生不多,故而无届别之隔膜,上下届间较为相熟,这从张蒨英与孙多慈等4位同科同学的照片中可以见出,同时也多少说明她与孙多慈的关系尚好;再从她毕业前的油画自画像看,足可称得上是徐氏教育体系下的优秀学生。仅凭这两点,再加上其女性身份和姣好的容貌、高挑的身材,与徐师建立良好关系应是很自然的事。
  这个时期的徐悲鸿学生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大都跟师母蒋碧微关系很好,二是与徐师的朋友如宗白华、张大千等也多相熟。徐伯阳曾出版有《蒋碧微纪念册》,该纪念册为蒋碧微1933年在巴黎所购,从这一年到1978年去世前的45年间,她用心收集了百余位同时代中外画家(包括徐氏学生)、学人所作的书画,其中即有两件为张蒨英所作,一为约作于1942年的工笔花卉(“碧微师母哂正。蒨英学塗。”),一为1943年所书汉乐府古诗一首:“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不得,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碧微师母教正。卅二年四月蒨英于盘溪。”吴作人、陈晓南、杨建侯、张安治、吕斯百、黄养辉等徐氏学生也受邀在该纪念册作画,均是徐门大弟子,而其中只有张蒨英和张安治前后画了两次。
  宗白华曾因追慕唐代山水画家张璪的人格风度,依其失传的《绘境》之意,在1948年8月将自己多年来所撰、未及在报刊上公开发表的15篇画评取名《艺境》,准备结集出版,后搁浅,被学界称为《艺境》未刊本,其中竟有一篇约写于20世纪40年代初的仅有二百余字的 《题张蒨英画册》:“西洋艺术家永远追求着光、热和生命。画家工具为油和色彩,这并不是偶然的。我爱油画,爱它里面永驻着光、热和生命。它象征着人类不巧的青春精神。中国画艺趋向水晕墨章,引书法入画法,画家意境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这是文明的成熟,秋天的明净。蒨英女士爱画油画,色调泼辣,线纹劲秀,能表出生命底光和热。但她一向又爱中国书法,用功颇深,这是什么缘故?艺术的境界是两无的。它需要青春的光,也需要秋熟的美。蒨英的作品是否已走上这境界,我不能说它里面富有光、热和生命,这是可以断言的。这也是现在中国艺术所绝对需要的。”在我们对张氏其人其艺乏于了解的情况下,宗白华大体解读出留英之前张氏油画趋向中国情味的特征,弥足珍贵。此外,该未刊本还有关于孙多慈、吕斯百的画评,他们一为与徐悲鸿相恋八年的情人,一为徐悲鸿在中大教学的主要辅助者,张蒨英忝列其间,似可间接说明她在徐氏学生圈中与老师的接近程度。
  1942年10月,徐悲鸿受教育部长朱家骅之请,在重庆盘溪筹办起研究院性质的中国美术学院,他的重要学生包括吴作人、张安治、陈晓南、费成武、黄养辉、冯法祀、孙宗慰、王临乙、吕斯百、张蒨英、宗其香、艾中信等均被聘为副研究员。这个由中英文教基金会出资的机构,还附有向英国输送留学生的计划。张蒨英能在1946年获得这个名额,即所谓“游欧”,除了她在画艺上确属可造之才,应该还因她四年间为该机构所做的诸多实际工作。而从向老师索要《十二生肖册》之举动看,徐、张间应有着非同一般的师生情谊,这无疑是她赴英的重要助力。就创作时间看,“丙戌始夏”为1946年5月,应是张氏见过徐师为蒋碧微所作后索要的。该月底徐悲鸿离重庆,准备转道上海调养、休整后,北上接管国立北平艺专,而即将赴英的张安治、陈晓南、费成武、张蒨英四人也将各自准备,这一别虽然不知归期,但毕竟各自前程均大有转机,想必当是欢欣大于惆怅吧。
  与张蒨英相关的当然还有后来成为夫婿的费成武。费成武(1911-2000),生于江苏吴江书香之家,1930年9月考入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教育科,934年7月毕业(此时该科已改称“艺术科”),同届同学有龚铎(女)、马宗符、葛绳睦、张玉卿(女)、屈义林等。费成武在徐氏学生中以观察细致、落笔肯定、造型基本功强著称,毕业后即被颜文樑聘到苏州美专任教,被颜氏赞为“苏州美专的骄傲”;抗战后追随徐悲鸿辗转到重庆,任教于中大艺术科,后被聘为中国美术学院副研究员。费成武一贯勤于写生,曾于1944年出版画集《峨眉集》,张大千为其题写了书名,这份情谊又由张大千在21年后为这套册页题签接续上了;在此前后,他以“雾明楼”名其画室,于右任曾于1945年为之题写。他与张蒨英同期赴英游学,并于1953年在英国结婚,“雾明楼”遂成共用之藏号,藏品主要包括1942-1946年间在重庆收集到的同代书画作品,以及他们在英国接待新朋旧知过程中所得的酬谢品等,共60余件(套),该《十二生肖册》当属重中之重。
  相比两套《十二生肖册》,蒋册稍工细,雾册较具“松”意;蒋册似非同一时间完成,有拼凑感,雾册则有一气呵成的连贯感;蒋册构图近方,雾册横方,与之相关的,蒋册大多不画(或不必画)背景,雾册则除了形体横长的虎、狗、猪外,都衬有背景;整体气息上,雾册较活泼,蒋册稍“沉”。
  具体地说,第一开《鼠》,蒋册中身体和脸部为浓墨没骨,耳部留白或淡线勾耳廓,重墨点睛,藏一尾,作逡巡状;雾册用淡墨没骨顺结构染身体和脸部,用笔更清楚,以稍重墨线勾耳廓,二尾一曲一展,质感和用笔均很到位。两幅鼠图在表现皮毛质感方面相似,且不同于任何既有方法,介于大写意和传统的工笔“丝毛”(又作“撕毛”)法之间,即直接用疏落的细短线硬生生地画上去,虽非他的擅长,但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感倒与整个画面的写意笔调甚是相合。另外,两幅鼠图均用极为疏淡的散点示意出爪痕,与齐白石同类题材的处理相比,徐悲鸿的西画素养和其对物象的写实追求尽显无疑,更重要的是,这类的处理已经融化为他的思维和习惯,几乎是无意间的表露。
  第二开《牛》,蒋册为纯水墨卧牛,只露一只蹄,神情略显落寞;雾册为背身扭头立牛,各关节交代得清晰、具体,配景的绿草地、树干与细小叶片的比例等等,都有着一种毫不含糊的远近关系,色彩的运用也尊从物象本身,但因色度淡、水分大且笔法松动,弱化了焦点透视的干扰,同时充满耀眼的光照感和暖洋洋的春意。
  第三开《虎》,最大的不同在神情,蒋册情绪较低沉,雾册较警觉,且多了胸部和一只外翻脚掌的描绘,画面显得更为丰富,身体的赭色也更多变化、更有光感。
  第四、五开较为雷同,需要说明的是,《龙》的构图和画法,与徐父达章公和齐白石的同类题材处理有不少相似处。
  第六开《蛇》差异较大,蒋册头朝左,蛇身较粗,前伸部分较长且幅度大,通身墨色变化明确,扭转的力度感更强;雾册蛇身较细,枝叶所占空间比例大、描绘具体,头朝右,视线与停在细枝上的一只昆虫构成呼应,潜伏着箭在弦上的危险性,是整套册页中最具情节性的一个画面。
  第七开《马》,蒋册为侧身水墨奔马,是其常见面貌,与整套册页的契合度差、拼凑感强;雾册饮水马虽也属常见,但笔调和色调与该套其他画面显得更为和谐和统一。
  第八开《羊》,除了只数不同,其他类同。羊身均以淡墨、干笔、皴擦为主,不属他的擅长,但依然能保证造型的准确性和画面的和谐感。
  第九开《猴》,雾册衬景树干和树叶更有质感,神态也更活泼、生动。
  第十开《鸡》的区别虽仅在有无坡地,但气质大相径庭,有坡地的衬托,一种高瞻的英武之气自是掩抑不住。
  第十一开《狗》,画了不同品种的狗,差异最大,几无可比性。蒋册延续一贯的画法,以重墨线条勾轮廓,再用色、墨依结构染;雾册的长毛狗出现在徐悲鸿笔下,多少是令人惊讶的,在徐悲鸿不喜温情的动物画中,这条惹人怜爱的狗显得很突兀、很特殊,反映出徐悲鸿极为少见的一个侧面,这或许是这套册页的价值之一,它足可以反映徐悲鸿创作时愉快的心情,我甚至觉得,这条狗的气质便是这套册页的气质。
  最后一开《猪》,蒋册用墨湿、重,肉的赘感和体态的笨拙感更强;雾册墨色相对淡,但水分亦不少,更具水汪汪的光滑质感,用笔也更能清晰地显示结构,头、腿、蹄、尾及头顶与背相接处的鬃毛等等,均更细致。
  1950年徐悲鸿曾致函自己亲手送出去却迟迟不归的费成武、张蒨英:“得数书及课业多片,喜不自胜,正以弟等不归为虑,今见此成绩,亦足慰心。所谓学习工业美术,必须于陶瓷能烧得出颜色,印染能不退颜色之法术,并非指参加此类工作而已。中国此时需人材多,而失业之人尤多,因其俱不精通业务也。归国学生照例须学习,张安治已入革大,四月间晓南亦欲去,不过晓南已由学院聘请,安治我等不愿与之共事耳。成武之画已大进步,但中国此时需要能构图作大画者,最好选觅题材,试作现实主义(即社会主义之写实主义),如战斗、生产之类,当然最好最高级之技巧能上去,而国中一般大多是土油画。因为纯艺术观点已失去,暇中可多阅读进步书籍,俾思想上有所准备,否则我们以为很合理的,但不习惯可感到别扭。”
  估计这封本意劝归的信起到了刚好相反的作用,似可推测,“失业之人尤多”、“照例须学习”、“试作现实主义”、“多阅读进步书籍”、“思想上有所准备”、“不习惯可感到别扭”等语,是足可以令二人望而生畏的。当然,他们之滞留不归也应该与他们在英国无生存之忧有关。不知是否可以说,是这封信保佑了他们安稳地度过了余生,免于各种人为的灾难并能与这套册页相伴到老呢?!
  如此,这套册页竟是为他们师生间的永别而作!若有先知先觉,它还能洋溢出这般轻松、愉悦的气息么?
  先知先觉既不可能,后知后觉也着实太过黯然了……
  甲午初冬于望云楼
  (本文作者:华天雪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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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1895-1953) 十二生肖册

纸本册页 1946年作

款识: 蒨英弟游欧索写十二幅,即以付之。丙戌始夏,悲鸿。
钤印:东海王孙
题签:悲鸿画十二生肖。大千居士题。钤印:张季
备注:1.张大千题签条。
2.张蒨英上款。张蒨英与夫婿费成武,均为徐悲鸿嫡传弟子。1946年,二人在徐悲鸿安排下保送赴英国深造。旅居英国57年,享誉英国艺坛逾半个世纪。2006年秋季,其珍藏以“雾明楼”名义在香港苏富比进行拍卖,此作品即为其中之一。
来源:2006年香港苏富比秋季“雾明楼藏画专题”lot579。
XU BEIHONG THE TWELVE ANIMALS OF THE CHINESEZODIAC
Mounted and framed, paper 1946
28×37 cm×12 11×14 5/8 in×12 约0.9平尺(每幅)